次日一早，趁着天气凉爽，几驾马车从东宫驶向长安城外山庄。

       

同一时间，另外一驾车马，也带着齐王府的小郡主并旁的几个嬷嬷，一道出发。

       

抵达山庄之时，尚未到中午。

       

两方车驾正好在山庄门前撞上。

       

云乔牵着明珠下了车驾，另一边，齐王府的小郡主也被伺候的嬷嬷抱了下来。

       

嬷嬷面上带着笑，冲云乔颔首见礼。

       

“见过娘娘，奴婢是齐王府上专门伺候小郡主的嬷嬷。”

       

云乔颔首应了声，招手唤了那小郡主过来。

       

“婶母瞧瞧，几日不见，郡主又长高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

她一手牵着明珠，一手揉了下那小郡主的发。

       

年岁并不算大的小郡主眯着眼在云乔掌心蹭了蹭，嘟囔道：“那是，婶母日日瞧着明珠那小冬瓜，看哪家孩子都是又长高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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云乔被她逗得轻笑，明珠却像被人踩到尾巴一般，炸了毛挣开娘亲的手就扑了上去。

       

“锦瑟姐姐胡说！旁人都说我是年画上的娃娃，哪里会是小冬瓜！”

       

她说着生气，小手却揪紧了锦瑟的衣袖，撅着嘴巴哼唧。

       

锦瑟瞧着，伸手去刮了她鼻头下。

       

这小娃娃，确实生得似年画上的娃娃模样，人也似那菩萨观音坐下童女，不识半点愁苦滋味。

       

连她这娘亲也是，瞧着极得太子皇叔宠爱，日子安逸平和。

       

明明这位云娘娘也是被太子叔叔强夺入府的，此前亦是有夫婿的，便是明珠的生父，都不是太子皇叔。

       

偏偏这一大一小，极得皇叔疼爱。

       

养的这对儿母女，似是半点不知愁苦滋味。

       

锦瑟想起家中争吵不休的父王和母亲，目光暗了几分。

       

偏明珠是个没眼色，左瞅瞅右看看，竟拉着锦瑟的手问：“姐姐，你娘亲呢，怎不见你阿娘，我都还没瞧过你阿娘呢，姐姐长得跟仙女一样好看，想来你娘亲肯定也是大美人呢！”

       

明珠年岁小，说话也不知事，那周遭伺候的宫人，连东宫带齐王府的，听了这话都变了脸色，个个倒吸了口凉气。

       

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。

       

锦瑟倒是没变脸色，只哼了声，又在明珠鼻头重重挂了下。

       

随手从荷包里掏出块儿糖，伸手塞进明珠口中。

       

“吃糖罢，快快堵了你的嘴巴，要吵死姐姐的耳朵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

话落，牵着人就往山庄里走。

       

云乔意识到方才伺候的宫人在提及锦瑟母亲时都变了脸色，眸光转了转，心里记下此事。

       

一行人入了山庄，两个小丫头带着各自身边伺候的宫女在外头玩闹。

       

云乔则留在了凉亭内避暑，只远远看着她们。

       

身边跟着的都是东宫里的宫人，其中有个叫夏晴的年岁还稍长些，已过了二十五出宫的年纪，只是实在得用，故而破例留了下来。

       

云乔看着前头的两个小女娘，摇着手中团扇，问了句：“那锦瑟郡主的娘亲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

她还没问出来，那夏晴便已知晓主子疑惑。

       

只是那位齐王府上的林夫人，和眼前的侧妃娘娘，昔日境遇着实有些相似。

       

夏晴略犹豫了下，还是照实说了。

       

今时不同往日，娘娘已然在东宫同殿下和和美美地过日子，便是有什么从前的忌讳，也是那位如今被困在东宫暗牢的陈护卫。

       

至于这早年嫁过的夫君，听闻也不是个两人，如今从前的事早已过去，提已提应也无妨。

       

“娘娘您有所不知，那锦瑟郡主的生母林湄音，原是齐王殿下表兄弟，姑苏皇商李家长公子李呈的妻子，听闻是指腹为婚，且那林湄音自幼父母双亡乃是养在李家同李呈青梅竹马一道长大的。

       

这等情分，自是非一般夫妻可比。

       

早些年，林湄音随夫上京，一来二去不知怎的被齐王给瞧上了眼。强弄进了府里，生下来了锦瑟郡主。

       

只是那位林夫人是个极狠的主儿，王爷想着生了孩子也就拴住了人，毕竟当时林夫人和前头的夫婿李呈都多年无子。

       

谁曾想，孩子刚一落地，林夫人却趁机断了齐王的腿，害得齐王至今都站不起来，她却又回了江南，和李呈过夫妻日子，还生了一对双生儿子。

       

不久前，李呈和那对双生子一道殒命，林夫人重入齐王府。

       

只是闹得还是厉害，您是不知道，那在齐王府当差的宫人，有人提起，说是王府里日日摔砸声不断。

       

那齐王是个一贯暴虐的人，待府上姬妾可不似殿下对娘娘您这般温和。

       

奴婢猜测，那位林夫人只怕是没少受罪。

       

更别提是陪女儿出来山庄避暑了，齐王怕是连房门都不许她出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

这宫人倒是忠心为主，一番话既让云乔知道锦瑟生母的事，又明里暗里贬损齐王来衬得她家主子待云乔如何如何的好。

       

也是，在这些下人眼里，尤其是知道明珠身世内情的那些人眼里。

       

萧璟给云乔的，已是泼天的恩宠。

       

一个江南罪臣的女儿，被他当做东宫亲生的头一个郡主养着。

       

这还不够宠爱纵容吗？

       

云乔又有什么好不知足的。

       

自然，她们都会这样想。

       

可云乔听到那番话，尤其是听到，林湄音此前的孩子和夫婿一道殒命时，面色却白了几分。

       

她不会忘记，不会忘记萧璟曾经的的确确动过要女儿性命的心思。

       

也更不会忘记，是奉命去办事的陈晋，违逆主子吩咐，替她保住了女儿。

       

否则如今，她只怕真的要在乱葬岗里寻孩子的尸骨，又哪里能见到活蹦乱跳的女儿。

       

云乔微垂眼帘，好一阵儿沉默未语。

       

那一晚暗牢微光里一身血污的陈晋，又在她心头浮现。

       

前头玩累了的一对儿小女娘相携来到凉亭里。

       

打扫干净的砖石地上铺了竹席，两个小娃娃呼呼躺在了上头。

       

没一会儿，明珠就打起了小猪的鼾声。

       

云乔瞧着女儿的小模样，眉眼温柔慈爱，亲自拿了帕子给她擦着头上薄汗，又取了团扇在孩子身旁打着。

       

一侧并未睡着的锦瑟托腮趴在凉席上瞧着。

       

突然轻叹了声，喃喃道：“婶母，你是不是很爱明珠的爹爹，所以也这样爱她？”

       

云乔摇着团扇的手微滞，蹙眉看向了锦瑟。

       

她年岁这样小，问出的话，却像大人一般。

       

云乔愣了下，周遭几个宫人有知晓明珠身份或是猜出几分的，也有完全不知的，自是个个面色都不同。

       

锦瑟眼睛看着云乔，仍在等她的答案。

       

云乔轻笑了声，拿团扇点了下锦瑟的脑门。

       

“小娃娃，说什么爱不爱的，也不知羞。”

       

锦瑟哼了声，仍在追问：“婶母～你就告诉我吧，是不是啊？”

       

云乔揉了下她小脸蛋，柔声道：“世间哪有母亲会不爱自己的孩子呢，你可知这世上多的是夫妻不睦闹到衙门要和离的人，可他们哪个不是争着抢着要孩子跟在自己身边，也多的是夫妻情分已断，却肯为了孩子苦苦熬着的人。母亲爱孩子，可未必要爱那孩子的父亲。”

       

起码云乔自己，她是一丁点都没爱过沈砚的。

       

锦瑟听着云乔的话，愣了会，又问：“婶母，当真是世间所有母亲，对自己的孩子，都是如此吗？”

       

很多年前，她也听人说过这样的话。

       

那时她一二岁，什么都不知道。

       

只是听人说，世间的娘亲都是疼爱自己孩子的。

       

她信了，信了很多年。

       

可后来，她见到了她的娘亲，那坚持好些年的信念，却突然塌了。

       

于是她又想，是不是只有相爱的父母，才会爱他们的孩子。

       

所以她今日问了云乔。

       

云乔听着她的问话，想起方才从宫人口中得知的她父母的往事。

       

对这小女娘难免可怜了几分。

       

她温柔地摸了下锦瑟的发：“自然，无非是不同的娘亲，爱自己的方式不同罢了，可她们心里爱的程度，却是一样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

云乔没有告诉她，

       

只有一种，只有一种情况，

       

母亲无法做到毫无芥蒂的，真诚的，去爱她的孩子。

       

那就是，那个孩子是被强暴所生，是她遭受的耻辱承受的痛苦所带来的印记。

       

倘若是那般，

       

那母亲恐怕无论如何，也做不到全然的爱那孩子。

       

就算是云乔自己，如果当初在京城她以为女儿身死之时，被萧璟逼着生下了个孩子。

       

她自问也一定做不到坦然地爱那个孩子。

       

或许是，骨血里本能的爱，和感受里迁怒的恨，交葛在一起。

       

折磨那孩子，也折磨自己。

       

就如眼下，这叫锦瑟的小姑娘，和她的娘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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