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去，保护她。”

       

这句话，我是颤巍巍才说出来的。

       

对鬼道人，我还是不知道应该如何称呼。

       

父亲？

       

不是。

       

老秦头教我丧葬一脉九流术的时候，就反复告诉我一个道理。

       

人死灯灭，前尘事，前尘了，人死则债销，亲无，家散。

       

只有孑然一身，才能走好来世路。

       

所有踏去来世的人，都斩断了一切。

       

若非不斩断，今生说前世，前世的前世，又是谁呢？

       

“她，无碍。”

       

“那位女先生，还有，你的父亲，都会护着她。”

       

鬼道人的话音十分飘然，慈祥，和蔼。

       

“一缕阳神，击碎那僧魂的境界，使得他阳神三分，虽说他满身贪婪，我不知他为何没死在三尸虫下，但他此刻，没有那么容易再聚魂体，再凝真我。这些神像中供奉着的东西，看似听命于他，却更对他垂涎欲滴，已经追去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

我戛然无声。

       

对，先前我的确看见了那些神像中飘出了东西，更之前，我也看出了几分异样。

       

“你，很彷徨。”鬼道人缓缓朝着我飘近。

       

不知道为什么，我本能的，往后退了一步，心的确彷徨，还更失重。

       

“爷，你退什么退！跪下，叫爹啊！”桌脚下的老龚还在挣扎着，只是，他一时间出不来。

       

我沉默无言。

       

鬼道人却剑指一点，一缕紫萦绕在老龚头脸上，使得他开不了口，只能瞪大一双眼珠。

       

“道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

“什么是道？”

       

鬼道人忽然微微抬头，他似是仰视佛殿外的天。

       

“道可道，非常道。”

       

“名可名，非常名。”

       

“此言人人会诵，其意，人人知晓，可，意之解，来自于前人，并非本身。”

       

“古人求长生，世人好不死，死却是生，长生，却是孤寂。”

       

“你，求的是什么道？”

       

鬼道人在问我。

       

我沉默许久，才回答：“家人无灾病，苦难，无人算计，无人伤害，偏安一隅即可。”

       

鬼道人，再度怔住了。

       

他微微往前走了几步，走到了佛殿边缘，却不往更前边走了。

       

我鬼使神差的跟在他身后，眼中的迷惘却更多。

       

因为，我不理解他要做什么。

       

指点我吗？

       

不太像。

       

“我曾有一子，其名茅显君，我为句曲山观主，门下三弟子，资质均上乘。”

       

“显君却天生愚笨，心法不精，道法不精，身法更不精。”鬼道人叹息中再度开口，说：“他不愿潜心学道，只想同一女子“沉沦”，我迫使他浸泡句曲山最好的药液，为他锻体，迫使他背下所有道术，迫使他“修行”，他却宛若朽木，一窍不通。”

       

“他为了保护那女子，死在我面前时，那女子遂即死在他身旁时，我才明白，那也是道。”

       

“他之道，为小家。”

       

“我也更明悟，我之道，最终还是狭隘小家，否则，便不会强迫显君如此。”

       

“否则，便不会三尸虫消散后，再次突破时，下尸血再次出现，更宛若实质，无法斩除。”

       

“父子皆如此，是命，是道，他已悟道，我却执迷，才使得他身死，儿媳丧命。”

       

鬼道人显得沧桑许多，这番话之间，他魂魄上钻出更多的下尸血，密密麻麻，几乎将他整张脸爬满。

       

他开始颤动，眼眸开始变红，似是神志都因此而动摇，挣扎。

       

“你之道，为小家，为私欲，可你表现的很好，你，不只是有心，还有了实力。”

       

“或许，这就是显君临死时看我的眼神，他痛苦，他绝望，他懊恼，他不甘，他伸手指着我，最后气绝身亡。”

       

“人教人，不会，事教人，一次就会。”

       

“因此，今生的你，罗显神，你的道还是道，你的人，却不是前人，是修缮了自己，修缮了道。”

       

“我心，甚慰。”

       

鬼道人话音落罢的瞬间，他脸上的下尸血，忽然啪嗒啪嗒的往下掉落。

       

所有的下尸血汇聚在一起，成了一条血色蠕动的小虫，它似显得很惊慌，想要钻回鬼道人的身体，却钻不回去了。

       

它忽然调转方向，想要钻进我的身体。

       

鬼道人却踏前一步，踩在了那下尸血上，再等他抬腿，尸虫便消失不见。

       

“若我当日悟，当日放手，当日心宽，此虫不会困扰我。”

       

“困扰我的不是虫，是心，是心觉得，为何茅显君对女子执迷不悟，皮囊只是十数载，情欲怎可乱道心？结果，越抗拒，我心便越乱，越乱，便越失控，心成魔，虫则乱意念，今日，终究是如梦初醒，却也隔了世。”

       

“你，是我子长存之魂，长存之道，我，却不是你的父亲，我只是句曲山的一鬼道人。”

       

“你之道，会为小家，而山门，亦然也是你之家，我曾着相，今日，倒是悟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

“这一道，你要好好走，且莫辜负你今生之人，且莫辜负你今生双亲，且，也莫辜负你的师长。”

       

“成道之路，艰难险阻，我，便不能护着你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

鬼道人回过头来。

       

一缕斜阳再度照射进佛殿中，恰巧射在鬼道人的身上，使得他的魂影都仿佛弥漫上了一层金色的渡边。

       

“不要再入这个佛魔难分的地界，不要再入黑城寺，他们，还未分清自身所求，自身之道。”

       

“这里，非开始，非结束。”

       

话音落罢，鬼道人的魂魄，却忽然支离破碎。

       

我心猛地一阵落空，循着本能的感觉，猛地扭头一看。

       

我才瞧见我，身后，居然还有两个鬼道人！

       

他们神态严厉凶狠，双手狠狠压在辛波尸身旁的那人皮筒子，也就是前任辛波的唐卡上，

       

这同时，他们也在支离破碎！

       

鬼道人，是一分为三，他的境界，同样跌落了！

       

只不过，他本身更强，因此，我没有怎么察觉到。

       

再加上辛波被高天道人仅存的那一缕残魂打散，被神像上钻出去的那些东西追逐，跟更没有影响到鬼道人！

       

鬼道人一部分魂魄在和我说话，他表示自己终于悟道。

       

却有另外两部分魂魄，还压着前任辛波的唐卡，压着那人皮筒子！

       

或许，那人皮筒子里的前任辛波，一样付出了莫大代价，或许，也是真我分离为三。

       

随着鬼道人的支离破碎，那人皮筒子，居然也在支离破碎……

       

他们同时湮灭，同时散去一切，化作齑粉。

       

“我的妈呀……出阳神也会同归于尽？我以为他们会斗的地老天荒，吓死鬼，吓死个鬼啊！”老龚失去了束缚，他尖声喊着：“爷，放我出来，赶紧放我出来啊！”

       

我晃了晃头，要朝着老龚走去。

       

结果身体一软，砰的一下栽倒在地，压根就没有力气了。

       

极为勉强，我才能朝着老龚那里爬行。

       

“没劲儿了你就喝点血，吃点肉，这里的东西大补，大补的很哩！”老龚喊着。

       

我沉默无声，继续朝着老龚那里爬。

       

身上没了邬仲宽的特质，这好像才是真的老龚，失去了一切的束缚，更没有规矩，更没有边幅？

       

可这里的东西，能吃吗？

       

血肉来自于人，滋补，同样来自于人，若吃了，和这里的神像有什么区别，和辛波有什么区别？

       

终于，我爬到了老龚近前，他眼中的紫变得极为深邃，更是渴望。

       

提溜乱转的眼珠子，还瞟着长桌，似是我放他出来，他就要大快朵颐。

       

“原来，这才是你。”

       

那股无力感，不光是身体，更是心。

       

老龚不简单，否则，一个穷鬼能吃下邬仲宽的一缕魂，并且将其消耗？最后还吃掉整个邬仲宽？吃掉那么多鬼？

       

人有资质，有上限，鬼是人死后形成，鬼一样有资质，有上限，否则，世上每一个鬼，都会堪比瘟癀鬼。

       

老龚却没有上限，此刻成了和魏有明一样的鬼魂，他还在渴望贪婪。

       

或许，这一步就是他的上限了？我弄不明白。

       

“爷，你放开我！放开我啊！”老龚尖声喊着：“这地方不能久留哩，咱得带着老爷跑，辛波死了，黑罗刹还在外边儿守着，等他们发现阿贡喇嘛没来，他们回来了，咱就死翘翘了，你前世老爹也没了，咱们没大手子了哇，你不放开我，等会儿老娘子回来，也得把你给占了！”

       

“老龚。”我话音粗哑，问：“放开你，除了走，你还要做什么？”

       

“做什么……吃啊，吃了这堆贡品，神像里的东西，和我没什么区别，他们能吃，我也能吃，吃饱喝足了，神挡吃神，鬼挡吃鬼，爷你就放一万个心，有事儿喊老龚！老龚猛地很哩！”

       

老龚兴奋的尖叫着。

       

我心却一时间更难受，压抑感更强烈。

       

“干啥啊爷，你干啥不动手？你着魔了？？”老龚一时又变得迷惘。

       

“经卷在哪里。”我哑声问。

       

“不要不要，那玩意儿，不好，不好，给你洗澡穿衣服，给你挖鼻孔带手套，你能舒服吗？掀开桌子，放我出来！快点，你听见没有！”老龚的声音，忽地变得凶狠，携带着命令和质问！

       

我呼吸更粗重，爬行着离开长桌，却朝着辛波的尸身爬去。

       

“你干什么？”

       

“你不放开我！你想干什么！？”

       

“爷，你回来！我是你老龚啊！嘶，我着急了，爷你放我出来，我带你走哇，不吃了，我啥都不吃了！”老龚眼神中的古灵精怪更深，更重，不停的喊着，不过，没了邬仲宽的魂作为平衡，他不会掩藏情绪，那表情一看，就是故作姿态，奸猾狡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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