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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礼

作品:《 判官

       

沈桥以前问过一句话:你是不是有什么放不下。



       

曾经闻时以为自己放不下的是灵相。后来想起一些片段才知道, 他放不下的是自己灵相成笼守着的地方。



       

现在他终于明白,他其实是在等人回家。



       

他用那年山顶新下的雪烹好了一壶香茶,等尘不到回来, 却只等到大小召在错愕中枯化。



       

他等的是那人一句“我来讨茶”, 可真正等到的, 却是封印大阵漫天血雾下的那句“闻时,别回头”。



       

那天之前, 腊月初一是他的生辰。



       

那天之后, 死生同日。



       

一切的一切,都是拜面前这人所赐。这个杂碎本该承受自己造下的所有恶果, 万死也不足惜!但他居然好好地活了一千年。



       

凭什么?



       

“你凭什么……”@无限好文,尽在晋江文学城



       

张岱在模糊的视线中看见闻时嘴唇动了一下, 轻声说了这样一句话。



       

不知道为什么, 比起刚刚那个盛怒滔天,攥着命门喝问他的人,此刻忽然静下来的闻时更让他恐惧,简直有点毛骨悚然了。



       

那种冷静就像一层冰, 薄而平地覆在最上面。你可以看到冰下狂涨的疯劲, 但又触碰不到。



       

就好像对方已经做好了某个决定, 而你无论如何都没法让他改变主意。



       

这种感觉, 比什么都让人害怕。



       

张岱这刻是真的慌了,而闻时已经不再看他,只低了眼, 从手指间理出一根傀线。



       

呼——



       

那根傀线割破狂风,落到了他身上。



       

跟之前给他带来剧痛的那些不同,它冷冰冰的, 很轻,自右颈斜向下, 绕过左肩下靠近心脏的地方。



       

传闻都说老祖闻时使傀线的时候,从来不讲究缠裹的条理,那些看似普通的线只要到了他手里,就好像是从灵相上延伸出来的一样。



       

可这次不同。



       

懂傀术的人一看就明白,这根傀线的起点和落点都是有讲究的,绕过的两处都是灵相关窍,仔仔细细,毫厘不差。



       

“你——”张家老祖宗动弹不得,目光跟着线走了一圈。再出声时,声音已经开始颤了。



       

他刚说一个字,第二根傀线又冷冷落下来,绕过左腕,又朝额顶缠过去。



       

……



       

依然是灵相的关窍。



       

“你做什么?”他焦急开口,“你究竟——”



       

第三根傀线也过来了。



       

绕经的还是关窍。



       

……



       

后世人评述一个傀师有多厉害,总是去看他能同时操控多少个煞将巨傀。好像傀是傀术最巅峰的体现。



       

以至于后来很少有人记得,傀术最凶的一着跟傀无关,只用到线。就是绞杀。



       

不是寻常的绞杀秽物、绞杀幻境精怪,而是绞杀灵相。



       

生人以灵相入轮回,灵相乃一切的根基,是本源。绞杀灵相,就是彻彻底底抹杀这个人一切“活”的机会。



       

也叫屠灵。



   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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它并不会让那具灵相就此消散泯于黄土,而是让那灵相以最细碎的方式被禁锢下来,在各个角落看着尘世洪流滚滚向前,看着生灵万物都好好活着,除了自己。



       

后来人之所以不记得,就是因为这一着太凶,归属于禁术。也许有人会,但从来不用。



       

闻时就是如此。



       

算上今天,这是第一次。



       

傀线一根一根落下,就像铡刀一把一把地轻抵在皮肤上。



       

张家老祖宗口含血沫不断吞咽。他死死盯着闻时,从挣扎狡辩到浑身抖如筛糠……



       

第八根傀线落下的时候,他终于受不住,彻底崩溃。



       

“你不能——”他目眦欲裂,“你不能这样,你做不了这种事!你不能——”



       

屠灵一共需要十二根傀线,而闻时在他发狂的时候已经落下了第九根。



       

“我看过的,我知道!屠灵是禁术,是大忌!”



       

……



       

第十根。



       

“我有天谴,我天谴还没全消!我该入轮回继续还债,我还要还几世的债,你不能……你不能把我绞杀在这里。这是大忌,是有违天道的!你——”



       

他觉得面前这个冷眼寡语的人已经疯了,而他不知道怎么阻止。肆虐的狂风已经成了涡笼,涡笼里只有他和闻时。



       

除了闻时,他看不到任何人。



       

风涡外人声隐约而嘈杂,似乎有很多人不断想靠近他们,却没人能靠近他们。



       

张岱几乎开始口不择言了:“你看看我,看看我身上的天谴。逆天改命触碰大忌就是这个下场,你最该知道的!屠灵只会比改命还要凶,你会比当初的我还要痛苦、还要惨烈,你会承受十倍百倍的反噬,你——”



       

他到最后嗓音凄厉得堪比尖叫。



       

闻时终于在尖叫声中看过来。



       

他皮肤雪白,衬得眼底的血色鲜红,表情却是无动于衷。他绕下第十一根傀线,终于开口回了一句:“那又怎么样。”



       

反噬好了,痛苦又怎么样?随便什么都无所谓。



       

这一瞬间他所有的感官和理智都是空茫一片,上碰不到顶,下踩不到底。



       

他又感觉到了当初在封印大阵里的那种歇斯底里,只是这次面上是冷的。



       

可能更疯了吧。



       

伤敌一千自损三千都无所谓,大不了就是天谴……



       

大不了就是背一次天谴。



       

尘不到都背过,他有什么不行?



       

狂风骤然掀到了最顶,跟傀师的情绪合而为一。那点隐约的人声被彻底盖住,所有一切都被屏蔽在外,就连风涡里张家老祖宗声嘶力竭的叫喊都像是默剧。



       

他铁了心。



       

就在最后一根傀线也落出去,大忌将成的那一刹,终于有一只手破风而入,勾住那道傀线将它收回来,然后包住了闻时的手指。



       

那只手很凉,凉到几乎没有活人的体温,像长而瘦削的枯树枝桠……



       

被包握住的那一瞬,闻时空茫的情绪终于踩到了地。



       

“闻时。”谢问的嗓音极低也极温和,是从没有过的语气。他自身后而来,落在闻时耳边,一遍一遍像一种安抚,“闻时……”



       

“不是这么报的,听话。”



       

听到他声音的时候,闻时紧紧抿着没有血色的唇,强压在薄冰之下的所有情绪都漫了上来,再也收不住。



       

像极了年少时候在大笼里受了伤,上山回家的瞬间。



       

他眼睛依然很红,盯着虚空中的某个点,带着几分固执说:“大忌就大忌,我不在乎。”



       

“还有我呢,我在乎。”终于破开风墙的谢问明明站在他身后,却好像知道他会是什么表情什么反应一样,伸出另一只手盖住了他发酸的眼睛。



       

他在黑暗中依然睁着眼,过了很久才慢慢合上。



       

谢问感觉手掌心沾染了一丝温热潮意,他看见闻时颈间的喉结滑动了一下,听见对方哑声说:“……天道不公平。”



       

那一瞬间,他心疼得一塌糊涂。



       

他知道闻时其实清楚种种法则,明白世间曲折福祸并不是这样直白相较的,或早或迟,但该有的其实并不会少。说这样的话并不是那个意思,只是憋了太久的一种发泄而已。



       

就是因为知道是发泄,才更心疼。



       

又过了很久,连谢问都难破的狂肆风墙才慢慢缓和下来,周遭的人声终于透进来,模糊嘈杂。



       

张家老祖宗以为自己得了一线转机,抓住这个间隙一边挣着身上已缠的傀线,一边强调道:“没人能绞杀灵相,谁都不行。连天道都没有抹煞我进轮回的路,何况是人……没人可以,谁都不——”



       

他正摇着头,颠来倒去地重复着,就听见谢问忽然开口道:“有这么一个说法,说人死的时候,请上十八僧侣日夜诵念,只要心真意诚,就能给将行的人留点祝福的印记。”



       

印记可深可浅,浅者多一两个福报,深者可保一世平安长寿。



       

当然,不仅止于此。



       

“印记不一定是善的,诵念的人也不一定要是僧侣。”谢问淡声说着,看向张岱的眼里一无表情。



       

他一贯与人言语看缘分,有些人他连斥责都省了,一个字也不会多说。张家老祖宗就是其中一个。



       

眼下他却一反常态,不知是因为掌中那点潮意,还是因为那背后更多的人和更多旧事。



       

张岱怔了一下,攫住了话里的意思:“怎么——”



       

他环顾四周,渐渐缓歇的风墙之外,依稀是判官百家黑压压的人影,“是要让这些人一并对着我诵念,祝我下一世报应不爽么?”



       

他嗓音像风箱,笑起来也嘶哑难听:“不会的,没有用……一千年,他们就是日夜不休诵念不停,抵得了一千年里那么多人对我说的大善和福报么?”



       

“抵不了。”谢问居然顺着应了一句,“他们的话不作数。”



       

张家老祖宗又怔住了,他从来就摸不透面前这位的想法,像是隔了天上地下的一条鸿沟。过去是,现在依然是。



       

但没关系,他只求能活。



       

这一世活不了,还有下一世。



       

他的要求其实很简单,其它他都不在乎。而面前这些人,哪怕本领通天也没法在这点上奈何他。



       

他们无能为力,这就足够让他快活了。



       

他正要笑,就听见谢问又说:“你身上还有没消的天谴,单是一个柳庄,你的债主就数都数不过来。其他人的话不作数,债主就不一样了,那是你欠他们的。”



       

张岱盯着他。



       

“我没教过你什么,所以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一个道理。”谢问停了一下。



       

张岱嘴唇轻颤了一会儿,还是没忍住:“什么道理。”



       

“不管轮回多少次,世间变换多少轮,你亏欠的那些人,总会在你周围。躲不开避不掉,直到两清。”



       

张家老祖宗瞬间僵住。



       

那一刻,他真的悚然一惊,下意识朝风墙外的幢幢人影看过去。想着自己身边来来去去那么多人,或许其中一些就是千年前的柳庄村民,含冤带恨。



       

但他很快就说服自己,“有便有,就算有人是我的债主,他们自己也不知道。轮回那么多世,谁还记得?”



       

话音刚落,就听见一个微微沙哑的女声穿破风墙:“我记得。”



       

短短三个字,就让张岱血色尽消。



       

“谁?!”他喝问。



       

泥沙走地,他看不清风墙外那个人的模样,也一时认不清声音。



       

“我。”那个声音再度开口,这次一字一句地报了名字,“张碧灵。”



       

张岱浑身冰凉,像被人兜头倒下一整桶寒冰。



       

“不可能。”他立刻道,“不可能!你诈我,你们是在诈我。你怎么会是柳庄人,你怎么会记得那些事?!”



       

就连闻时也愣了一下,他抓住覆在眼睛上的那只手,转头朝谢问望了一眼,又朝那个人影看去。



       

风墙终于彻底落下,那个人影露出真容——确实是张碧灵。



       

她头发凌乱,脸色苍白,眼下有微微的青痕,带着一股浅淡的疲意,但眼珠极亮。跟当初闻时在望泉路那个笼里见到她一样,又不太一样。



       

张碧灵看着张岱,沙哑的声音并不高,却字字清晰:“你记得张婉么?是她帮我想起的过往那些事,所以我什么都记得。我记得那天晚上柳庄下着多大的雨,记得那道闪电劈下来的时候惊得满村的狗都在叫,记得那座山压下来的时候,我听着声音睁开眼,却什么都看不见了……”



       

他们何其无辜啊,却连恨都来不及,就上路了。



       

她很久没睡过一个整觉了。自从想起那些事,每一晚的梦里,她几乎都在暴雨和山村里挣扎。但她不后悔想起那些。



       

她一直觉得,或许这就是天意下的缘分。



       

恰好是她想起了那些事,那就由她代那些人讨一个结果。



       

“我查过的,听说天谴傍身,债主就好比另一种天道,说什么都会一一应验。”张碧灵道,“那我代柳庄三百亡魂跟你讨一场冤债——”



       

郑重话音落下的那刻,倾天之力灌注于张家老祖宗身上,像一把带着天道谶言的刀,一字一字刻在他的灵相上。



       

“希望你犯下的所有罪业都还报于己身。施加于人的所有苦痛日夜不休环绕左右。”



       

“柳庄三百余人那一世短缺的寿命皆由你来抵,一世不够便两世、三世、十世。”@无限好文,尽在晋江文学城



       

“一日不还清,一日不得入轮回、一日不得解脱!”



       

这些话并不长,却好像费劲力气。张碧灵说完,眼已通红。



       

她抿着唇急促地喘着气,过了许久才叹息似的长吁一声,冲着张岱的方向说:“可能一千年都不够你还呢……”



       

那一刹,整个世界仿佛静止。



       

而后,便是天塌地陷,山河崩裂。由张家老祖宗引发的那个笼在对方癫狂的痛叫中彻底破碎,他经受的是另一场不受反噬的屠灵。



       

千年前故事里的种种,在灵相撕裂之时涌现出来,像无数面碎镜,映着无数场过往。



       

判官数百后人看着走马灯似的场景,第一次真实地窥知到了当年。



       

当年山间有仙客,红炉映膛火,白石绿苍苔。



       

他们环站在四周,久久不知言语。



       

而后不知谁起了头,转向谢问,两手合握躬身作了个长揖。接着,所有人都转向他,行了这个师徒大礼。



       

他们用着他教授的东西,说着他在旧时书册里留下的话,做着他不问冬夏长久做过的事情,合该要拜他的。



       

这一拜,晚了一千年,但终究没有落下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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